《父後七日》:今年,不能不看的一部國片
文∕開到荼蘼花事了(電影部落客)
曾幾何時,死亡不再是不可言說的禁忌話題。日本導演瀧田洋二郎(滝田洋二郎)以《送行者~禮儀師的樂章》(おくりびと,2008)拍出禮儀師一職的內涵;去年(2009)台灣導演樓一安在《一席之地》中,加入台灣傳統紙紮藝術師和墓園管理員兩個角色。這兩部電影都與死亡相關,但幾乎嗅不到可怕或黑暗的氣味,甚至《一席之地》還穿插了幽默風趣的橋段。在王育麟和劉梓潔共同執導的《父後七日》中,如同片名所示,描述的是為父親治喪的故事。雖然直接以喪事為主題,整部電影卻採黑色幽默的手法呈現,逗得觀眾不時哈哈大笑。
《父後七日》改編自同名散文作品,作者為導演之一的劉梓潔,於2006年獲得「林榮三文學獎」散文首獎。據聞散文的靈感來自於劉梓潔親身的經歷,因此即便全文不過4000字左右,讀來依舊深刻動人,對於有類似經歷的台灣讀者來說極具熟悉感。不過,要將篇幅不長的散文作品改編為90分鐘的電影,勢必得增添些許內容。幸而在原著作者的參與之下,電影中多出來的篇幅未淪為畫蛇添足之憾,反而更增風采。
台灣傳統喪葬文化
原著作者劉梓潔出身於彰化縣田尾鄉,是一個以生產花卉聞名的鄉下農村,因而《父後七日》中出現大片盛開的玫瑰田場景。除此之外,更可見到台灣本土味十足的風俗民情,其中喪葬文化便是頗富代表性的一環。
電影的開場,以一首充滿異國風情的猶太民謠〈Hava Nagila〉作襯底音樂,這是一首多用於傳統猶太婚禮的歡樂樂曲。然而,導演卻反其道而行,將這首歌搭配上喪事相關的畫面:道士穿上道服,輕快旋轉,不曉得是在做法還是跳舞;職業孝女準備哭喪卻濃妝豔抹,因為她是專業的,不會哭出淚來,當然不用擔心妝花。此情此景雖然荒謬透頂,然而這又是台灣喪葬文化的真實寫生,令人感到啼笑皆非。此外,在歡快的異國樂曲襯托下,讓人頓時產生錯覺,彷彿此習俗不屬於台灣,而僅僅是他國的文化。這種表現手法讓台灣的觀眾得以跳脫出來,從旁觀者的角度審視自己的文化。
一如開場所展現的黑色幽默,導演在片中多次以誇張、詼諧的方式呈現台灣傳統的喪葬文化,例如:看到大志(陳家祥飾)為父親林國源(太保飾)準備色情書刊,道士阿義(吳朋奉飾)隨即以「這是那裡最缺的東西」讚賞他;議員送裝飾得像巴黎鐵塔的罐頭塔擺在靈堂前側,還擔心自己的名字寫得不夠顯眼;喪事期間,一次又一次的誦經,一次又一次的大哭,好似機械般制式;為了遺照的選用,從拿著麥克風唱歌生活化的照片,到電腦合成西裝筆挺拿著鮮花的照片,眾人費了好一番功夫;法事中,道士們一個接一個踏著如同舞蹈般的腳步,有的還舞弄著紙黏的馬匹;出殯時,樂儀隊鑼鼓喧天地演奏著庸俗的樂曲,底下坐的幾乎都是無親無故的議員代表等人。
除了上述的部分,電影中還出現其他的特殊喪葬文化,這些景象對於外國人或生於都市長於都市的台灣人來說,或許會深覺不可思議、嘖嘖稱奇,然而這卻是真實上演於台灣部分地區的戲碼。透過這些習俗和接連多日的法事,為的雖然是已過往的死者,但也同時是生者療癒心靈和沉澱的途徑。只是在過多的人為因素攙雜之下,原本單純為了送死者最後一程的喪禮,不再是肅穆哀榮,變質為滿足生者私欲、議員作秀的工具。
規矩的制約與荒謬
電影中有句台詞令我印象深刻:「規矩越來越多。」這是道士阿義在車站等車欲抽菸時,被小莊(陳泰樺飾)以車站禁菸為由阻止後所說的話。生活於這個由群體組成的社會,為了維持運行的秩序,有許多人為制定的規矩必須遵守,除了禁菸的明文律法之外,還有彼此心照不宣的道德習俗也是規矩的一種。
俗話說:「死者為大。」為了死者的最後一場人生典禮,人們依宗教風俗訂定許多規矩,美其名好似為了尊重死者,讓死者能順利走到另一個世界;實際上,過份的繁文縟節根本顯得莫名其妙,令人不得不懷疑當初制定的目的為何,又遵行的意義在哪?譬如:哭的時間點。迎棺木時,道士阿義告知女兒阿梅(王莉雯飾)何時該哭、何時不能哭;作法事誦經時,不管阿梅在講電話、吃飯或刷牙,聽聞道士阿義一聲:「查某囝來哭。」(台語:女兒來哭)必定隨傳隨到,使命必達,稱職地哭上幾聲。在王莉雯誇張的演技和明快的剪接節奏下,這一幕幕串聯成喪儀中最為瘋狂的鬧劇,相信所有看過電影的觀眾對此一橋段都記憶猶新。
披麻帶孝、衣著樸素、所有布置以白色為主,這些規矩的制定原是表達失去至親的哀慟,然而連哭泣的情感宣洩都成了喪葬規矩的一部分,未免過於矯情造作。因此,阿梅才會迸出一句:「常聽人說累到『哭爸』,原來『哭爸』真的是這麼累的事。」讓人聽了不禁像大志和阿梅一樣捧腹大笑。或許某些規矩真的是無可避免,必須遵守,換個角度想,這不也同時牽制了人們的情感嗎?
傳承與延續
《父後七日》不僅以笑鬧的方式呈現台灣傳統喪葬文化和死亡議題,讓電影成為輕鬆的喜劇,其中也夾雜了父親和小孩之間的風趣互動,特別是父女之間的不顯於外的親暱情感更是溫馨動人。
台灣傳統家庭中的父親多半為不苟言笑的嚴父,不過從「有醫、無醫」的笑話,以及邊擺設攤位賣CD邊唱卡拉OK的幾幕來看,阿梅的父親林國源和傳統嚴父的形象天差地別,唯有不擅表達情感這點是相同的。當林國源載著就讀於台中女中的阿梅回家時,聽聞阿梅提起今天是她的生日,林國源隨即停下車來拿出一顆肉粽給女兒。這顆肉粽裝在隨處可得的塑膠提袋中,看起來包裝不甚精美,肉粽和生日也十分不搭調,但是從父親溫和的神情和女兒滿足的吃相,傳達出的卻是難以言喻、滿滿的父女之情。
死亡雖然是人生的一個結束,卻也代表另一個延續的開始。阿梅背著父親的遺照騎車回家,回想起的是過去父親曾以機車載她,並從旁攙扶教導她騎機車的畫面;大志在父親死後,接續他原本的職業,在夜市叫賣起CD。兄妹倆各自以不同的形式緬懷父親,並藉此將父親的某一部分繼續留存人間,讓死亡不完全只是一個結束。 除此之外,從小莊頻頻追問阿義喪葬儀式相關事宜、學他開始寫詩,並前去幫忙看顧大志原本擺設的棒球九宮格攤位來看,這不也是某種形式的傳承和延續嗎?無論是活在世上的人與人之間,抑或出生與死亡之間,都必定存在著技術或經驗的傳承;有了傳承,包括記憶和情感在內的無形價值才得以延續下去。這也許可視為喪禮埋葬死亡的目的之一。
請收拾好您的情緒,我們即將降落
原本以為《父後七日》會讓我看得熱淚盈眶,實際上從頭至尾我半滴眼淚都沒有落下。不是因為不感人,而是當中的情感已轉化為深層的內斂,這種感覺反而比當下的眼淚更能持久延續下去。同樣的,王育麟和劉梓潔兩位導演以笑鬧喜劇之輕來表現死亡之重,反而襯托出其中蘊含的深刻情感,不讓強烈的悲情蓋過一切。這種對比鮮明的運用和特殊的題材,加以台灣人共通記憶和生活經驗的貼切傳遞,必定讓《父後七日》脫胎為今年格外亮眼的一部國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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