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上海公園》Park Shanghai
文∕孫甘露(中國當代文學作家)
倒推二十年,這大致就是我想拍的電影;進出電梯,上樓下樓,有一搭沒一搭地碰杯飲酒、語焉不詳地談話,在街上晃,在車裏發呆,到來和離去,短暫的逗留,park上海或者說在上海park。
情緒上類似《迷失東京》,只是表演不似那麼喜感。並非導演不喜歡喜劇,也許他在潛意識裡認為青春沒什麼可笑的,如同他經驗到的殘酷或者冷漠,要不就是很容易叫學電影的人認同的那些關於青春的經典影像,也許是《四百下》(編按:台灣譯名《四百擊》),也許是香港或者台北街頭的某些場景。
影片遲緩地敍述、劇中人有點滯後的成長,加上演員略帶生澀的表演,彙聚成某種上海的知覺。也正是這種品質,令它在感情上多少有些排斥諧謔的成分,仿佛開玩笑就是在褻瀆兩性關係,不願承認其中真實的情況就是以某種程度的「褻瀆」寄存的。或者說,在人生的某個階段,離去即褻瀆。
影片準確傳達著這一切,主人公接著曖昧的電話、與萍水相逢的人互留手機號碼、和女同學互相調笑,但是一遇見舊愛,就把世故的外衣脫了下來。這個在感情上長不大的人,在某件事情上可能永遠是幼稚的,哪怕他後來像個黑幫那麼殘忍——陷在計程車裡,若有所思地離開某處,置某個牽腸掛肚的女人於不顧。
其實是那個女人背棄了他。他暗自思忖自己是否是個精神上的黑幫大佬,此處的黑是黑暗的黑,他如何能面對夜晚和女人?如此高、如此飄渺——露臺之上,天穹之下;如此低、如此屈服——車窗之下,求婚似的屈膝詢問那已然消失的感情。
即使昔日重來,只是供他再次辨認曾經受到的創傷。他無精打采,但是看上去像是若有所思,人物就處在約瑟夫‧康拉德所謂的「陰影線」,成長的必由之路,危險的道路。有些人便因此死去,那些倖存者只是保存了肉體,轉換投胎於另一個自我。
成長的故事基本上就是過濾的故事,濾不掉的部分成為結石長期貯存在體內;而故事那些濾掉的部分,通常還會帶走背後那個更為廣大混沌的世界,那些被稱為社會和歷史的忽明忽暗的部分,那個終將令劇中人疲憊不堪的現實。令他不再有整塊的時間無所事事,直至最終將一切歸入遺忘。
這些曾經左右我、擺佈我,如今漸行漸遠、由上海塑造的感知,由這部電影完全地揭示出來,告知我未盡的電影夢止於當止,那部從未誕生的電影,得以使我從不同的立場看待我的過去,而《上海公園》給了我重返幽暗青春的動人時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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